青樓出身的賽金花一生撲朔迷離、傳奇無數。她先是因家道中落而淪為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人,嫁給清狀元洪鈞之後,旋即以公使夫人的身分陪同出使歐洲。當八國聯軍攻入北京、國家處於風雨飄搖之際,她挺身與聯軍交涉讓百姓免於塗炭,成為眾人眼中的「平康女俠」及「護國娘娘」,最後卻換得貧病交困的淒涼晚景。她顛沛流離的一生跌宕精采,不僅引得無數騷人墨客憑弔懷念,更賦予後代小說戲劇豐沛靈感,成為大時代悲劇人物之代表。
花船麻雀躍身變鳳凰
晚清有兩位女性左右國運,各代表「一言以喪邦」及「一言以興邦」。喪邦者為慈禧太后,一怒之下與多國宣戰,導致大清被列強瓜分,堂堂東亞大帝國淪為列強次殖民地;興邦者乃賽金花,當北京慘遭八國聯軍燒殺擄掠,她憑一己身段與計策,使聯軍停止屠戮,京師百姓得以生息。
賽金花,本姓趙,小名彩雲,祖籍徽州黟縣。趙家本為殷實經商之家,經歷太平天國動盪,家道中落後才寄籍蘇州。當時能接受教育的女性屈指可數,受過幼學的賽金花,從小知書達禮,備受讚許。據說她從小就喜歡吃「狀元飯」,那是一種以紅米莧湯,兌入豬油拌飯而成的徽州特色菜,親友見此還打趣說道,這個女孩將來一定會嫁給狀元郎。
少女時代的賽金花因活潑外向又善於妝扮,因而芳名遠播。常聽聞花船繁華,她便心生嚮往。在家中使女牽線之下,她當起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人,為了不讓熟人識出,還特意假冒「傅姓」(另有一說是富姓),以此賺取清倌條子費用,同時改善家中經濟。
光緒12年(1886),回蘇州守孝的狀元洪鈞在一次遊花船時,對蕙質蘭心的賽金花一見傾心。之後數度邀請賽金花到府上陪打牌,除了希望一親芳澤,也藉機讓賽金花遠離煙花之地。見他對賽金花魂不守舍的樣子,洪鈞身旁友人紛紛勸進應早日迎娶,納為妾室以解相思之苦,才讓相差二十餘歲的兩人,最後有情人終成眷屬。賽金花晚年追憶與洪鈞的那段情緣,僅以一句「愛我極了」,便彷彿道盡了兩人相知相惜的不解之緣。
使節夫人的黃粱一夢
賽金花進門之後,洪鈞將其改名為「夢鸞」。不久之後,他獲派德、奧、俄、荷四國特命公使之重任。原本的一妻一妾皆不便隨行,洪鈞於是帶著剛入門的賽金花出使歐洲各國。作為外交使節,洪鈞的作風其實並不洋派,甚至不喜西服,賽金花也因此從未著過洋裝,加上她有纏足,所以無法自行四處漫遊交際。追憶旅歐期間的生活,賽金花坦言並不常與外界往來;若逢外賓前來拜會,依禮使節夫婦要一同接見,但賽金花常在致意之後隨即退居後堂。
根據賽金花後來的自述,她在柏林期間曾覲見德國皇帝、皇后及時任首相俾斯麥等政要。不過,當時最常與外籍人士接觸的反而是她的貼身女僕,藉由日常溝通,賽金花竟自學而成德語,可見其確實聰慧過人。反觀洪鈞,雖貴為大使卻不諳外語,不過他積極收集歐洲各國軍政情報,前任公使開始著手彙編的《外國師船表》,便是在他手上完成付梓,並特題書籤以資紀念。
1891年洪鈞回國述職,官拜兵部左侍郎入值總理衙門。當時清朝與俄國在帕米爾高原有邊界糾紛,洪鈞因不識俄文,誤提供俄文地圖而幫了倒忙,害自己被彈劾。後來雖只小受懲戒,卻已令其終日鬱鬱寡歡,於光緒19年(1893)病逝北京。有感於自己與賽金花巨大的年齡差,洪鈞生前早有準備,特地預留了5萬元用來安頓賽金花,並託付族弟代為處理。不幸的是,洪鈞所託非人,那筆贍養費在其病故之後即遭私吞,最終洪家僅留下兩人所生的女兒,將賽金花遣回蘇州娘家之後,便不再過問。
豔冠京津的海上名花
孤身離開洪家之後,賽金花只能重操舊業。她從蘇州來到繁華的上海,改名「曹夢蘭」,當領家開「書寓」,那是當時專供上流社會取樂的妓館。她手下雖有兩位姑娘掛牌,不過打著「狀元夫人」香豔名號的自己顯然更受歡迎,不僅生意非常火爆,還與上海當時的四大名妓林黛玉、金小寶等人義結姐妹。不過,因「狀元夫人」的豔名遠播,引起洪家姻親陸潤庠的不滿,私下運作迫使賽金花黯然離滬,轉入天津。
光緒24年(1898),賽金花在天津組織「金花班」,導入北方罕見的滬式風情服務,一時之間北方達貴趨之若鶩,門庭若市。「賽金花」的名號站穩天津之後,她開始頻繁往返北京「走票」,並利用特殊身份結交官宦。根據程歗在《清史鏡鑑》所記載,有一位出身世家、時任巡城禦史的陳恆慶,到垂暮之年仍念念不忘賽金花的綽約風姿。陳甚至在其筆記裡寫道:「賽開班的磚塔胡同『車馬盈門』,至吾家相府請安者數四,予因得而識面焉。初見時,目不敢逼視,以其光豔照人,恐亂吾懷也。」賽金花也曾自述成功「進軍」京師的空前盛況:「店門前的車轎,總是擁擠不堪,把走的路都快塞滿了。有些擔任官職的老爺們,覺得這樣出入不太方便,便邀請我去他們府裡。」
直到光緒26年(1900)庚子事變前夕,京師地界拳民騷亂日益嚴峻,賽金花先逃往天津後又轉往通州。不久之後戰爭正式爆發,八國聯軍勢如破竹,拳民四散敗逃證明了刀槍不入的「神功附體」只是笑話。與此同時,清軍也被逼得不斷撤退,最終「二聖」只能假藉出宮西狩的名義,掩蓋倉皇逃難至西安之窘境。不過,最慘的莫過於京城無辜的百姓:他們先被拳民劫掠一遍,後被敗軍掃蕩一遍,最後更遭聯軍視為報復對象,再被燒殺一遍。
值此動盪之際,賽金花思前想後,覺得在京師有官員舊識照應反而安全,於是冒險返回北京,沒想到抵達之後才發現尋求庇護的官員已亡故,此時聯軍已攻破京城並四處搶掠,正在萬念俱灰之際,賽金花竟剛好遇到幾位德國軍人上前盤查騷擾,沒想到,這不僅讓她因此否極泰來,更開啟了她如今仍被歌頌的傳奇一生。

撲朔懸案的流言蜚語
據賽金花親述,她當時以德語向騷擾她的軍人直接交涉,並順口問起從前出使歐洲時,認識的幾位德國名人之近況。她自稱外語能力讓德軍士兵十分驚奇並當即上報,因此獲得身兼聯軍統帥及德國陸軍元帥的瓦德西(Alfred von Waldersee)接見。後來瓦德西不僅每天都派人來接她,還慷慨贈銀、與她街頭並騎甚至留她夜宿軍營,後續才有受其庇蔭之事。而她與瓦德西撲朔迷離的關係,更因一場發生在「儀鸞殿」的無情大火,把兩人之間的蜚語流言燒得更熾熱,成為中國近現代史中著名的「瓦賽公案」。
座落北京西苑的儀鸞殿,是慈禧太后下令修建的寢宮,不僅是她捲簾歸政後冬日頤養之所,後來更成為決策國事的權力中心。光緒27年(1901),人在北京與八國聯軍洽談「辛丑和約」的奕劻,給跟隨慈禧出逃西安的軍機處發去一封電報,這份如今還存於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的電報,上面這樣寫道:「二月二十九日夜內,儀鸞殿不戒於火,延燒前後殿、配殿,燒斃德國提督一名。」
堂堂慈禧的寢宮,為何混入德國提督?原來,八國聯軍攻入北京之後,瓦德西為羞辱出逃的慈禧,因此將其寢宮選作自己起居與辦公的司令部。電報中所述「被燒斃」的德國提督雖然不是瓦德西,不過他聞警訊撤出時身上衣衫不全,北京街頭巷尾因此盛傳,瓦德西逃出火場時還挾帶京城名妓賽金花的流言。當時百姓深信,正因為賽金花在瓦德西耳邊大搧「枕邊風」,才讓後者對其言聽計從,進而遏制了洋兵暴行,並對保護京師及推動和談起了關鍵作用。在以訛傳訛、越傳越奇葩之下,「瓦賽公案」的各種流言蜚語不脛而走。
事實真相究竟如何,已成撲朔迷離的歷史懸案,就連賽金花本人對此也經常前後矛盾,語焉不詳。她曾在接受訪問時,提出自己的兩大貢獻,一是對聯軍主帥瓦德西建言,停止燒殺。二是勸克林德公使夫人,不向「二聖」尋仇,並接受立牌坊的道歉方式。不過,當被問及與瓦德西交往的情況,賽金花時而講述兩人在歐洲便已經相當熟識,時而自承兩人是在北京邂逅相遇;時而斬釘截鐵說明兩人「清清白白」、「非常守規矩」的關係,時而招認與瓦德西同住儀鸞殿四個月,「他走的時候還想帶我回德國,但我不願意!」當被逼急了,她甚至還曾脫口:「(眾人)都是胡說,我哪會和他認識呀!」

誇誇其談的賽金花熱
追根究柢,賽金花曾親口所稱自己的兩大貢獻,確實都有誇大之嫌。據其口述,她曾對瓦德西表明殺死克林德的是義和團,不是慈禧太后,也無涉北京平民,於是勸他「肅整軍紀」。瓦德西聽了她的話之後才下了一道命令,不准士兵再隨便殺人,「這是聯軍入京第五日的事,第五日之後,京民便得安寧了。」但是,瓦德西在其著作《拳亂筆記》記述,聯軍攻入北京時,確實曾公開搶掠三天,占領北京後二個月有餘,當瓦德西到任之後才嚴格要求軍紀,且從未談及賽金花。正如蔡登山新研究指出,賽金花的德語並不流利,只能以基礎口語溝通,與之交流的應是中低階軍官,甚至她可能根本不認識瓦德西元帥。
至於力勸克林德公使夫人一事,她說清廷與聯軍議和時,克林德夫人不依不饒,一定要慈禧及光緒帝抵罪,弄得李鴻章無可奈何。於是賽金花便託瓦德西介紹求見克林德夫人,說服後者以皇帝的名義為克林德樹立牌坊;在中國,那是一位為國捐驅之人所能獲得的最高榮耀,而辛丑和約的第一項,恰好就是建坊。不過,根據史實,克林德夫人在聯軍進入北京之後,就隨美軍先撤退到天津,後抵日本橫濱與家人相會,最後回到家鄉美國底特律,因此根本未曾滯留北京,何來接受賽金花苦心規勸。此外,如何對濫殺公使一事致歉,雖然的確是辛丑和談時,雙方談判賠償的核心議題,但八國各自秉承不同政府的訓令,代表德方談判交涉的是特派公使穆默(Alfons von Mumm),與瓦德西元帥及克林德公使夫人皆無涉,賽金花縱有三寸巧舌,也無力影響「辛丑和約」前後近一年的磋商過程。
儘管如此,從許多資料看來,賽金花的確憑藉語言優勢,能與聯軍溝通,召集京師糧商確保聯軍後勤無虞;亦發揮職業所長,召集八大衚衕的姊妹,滿足聯軍生理需求,使其駐紮京師期間不再騷擾百姓。時人感念並追憶賽金花,多是感佩其在庚子事變中,她讓京城百姓的生活回復安定,對其才有「平康女俠」及「護國娘娘」之稱。
除了林語堂在其問鼎諾貝爾文學獎的名著《京華煙雲》,歌頌賽金花於庚子動亂之中拯救京師人民的事跡,清末另有詩人樊增祥所譜的《彩雲曲》、《後彩雲曲》,以及由曾樸所著、名列晚清四大譴責小說的《孽海花》,均是以賽金花的生平及傳聞為人物原型所作。其中,樊增祥在光緒29年(1903)所做的《後彩雲曲》,一方面讚揚賽金花在庚子事變期間的功蹟,同時暗諷賽金花與瓦德西之間不光彩的關係觸怒神靈,因而引發儀鸞殿大火。至於曾樸的《孽海花》,則因立場鮮明的社會批判及引人入勝的故事鋪陳而風靡一時,魯迅在《中國小說史略》讚其「結構工巧,文采斐然」,該作更是第一波「賽金花熱」的重要推手。
看破煙花似夢為人婦
在庚子事變之中一戰成名的賽金花,在北京的事業蒸蒸日上,不僅「金花班」所帶的姑娘高朋滿座,賽金花更是忙於穿梭王府大院。好景不常,她旗下有女子服毒猝死,坊間開始耳語賽金花虐殺幼婢,因事涉人命,賽金花被暫押大牢,所幸刑部官員與之相熟未曾苛待,連德國使館人員知道後,亦派人訪視關切。向來看不慣賽金花在外拋頭露面,洪家姻親陸潤庠刻意利用此案讓賽金花丟失執照,令其難以在京師立足,只能發還原籍押解返鄉。屋漏偏逢連夜雨,賽金花深陷囹圄期間,家產還遭歹人騙空。
南返故里的賽金花,於宣統3年(1911)辛亥革命之後兩度撤榜嫁人。先是嫁給了滬寧鐵路段稽查曹瑞忠為偏房,一年多之後曹瑞忠病故,賽金花只好再作馮婦,沒想到卻與同盟會成員魏斯炅共譜了一段姐弟戀。二次革命之後,魏氏因反袁運動多次前往上海藏匿,賽金花惜英雄,魏斯炅愛奇女子,相知相惜的兩人後來決定成婚。民國7年(1918),賽金花披上西式婚紗,乘坐馬車嫁為人婦。魏斯炅還給賽金花起了「趙靈飛」這個新名字。之後,又稱「安福國會」的中華民國第二屆國會召開,魏斯炅當選為國會議員,賽金花於是又多了一個「議員夫人」的身分。曾訪問賽金花的詩人劉半農回憶,她口中的這段時光雖然生活平淡無奇、毫無引人注目之處,卻感覺賽金花最是沉醉於那種平凡的幸福。
無奈造化弄人,兩人成婚不過3年,魏斯炅不幸撒手人寰。魏家指責賽金花為紅顏禍水,傷心的賽金花離開魏家,隱居在北京香廠居仁里16號,身旁僅有一女僕顧媽陪伴,度過她人生最後的15年。因染上菸癮,經濟日漸窘迫,但已看破煙花似夢,無意再組金花班。直到民國22年(1933),賽金花請人代寫呈文向地方政府陳情,念其在庚子事變中守護百姓的貢獻,可否免除其房捐,沒想到竟迎來第二波「賽金花熱」,讓「賽金花」這個名號又再廣為流傳。

隱居北京而後孤獨離世
一封陳情書,竟讓北京《實報》的記者意外發現了蟄居在城南居仁里的賽金花。年過六旬的她生活窘迫,主要靠擺香堂降神「驅邪」來維持生計。一代巾幗「賽金花」還健在的消息經報紙披露之後,旋即引起輿論震動,自1933年以降數年之間,再度掀起一波賽金花熱,且達到三十多年來的高潮。根據《申報》所述,當時平津各報不過20日,即見一則關於賽金花的新消息,足見賽金花受公眾愛戴之程度。雖然各界對其評價褒貶不一,不過大多為讚美之詞,甚至出現「在晚清史上與葉赫那拉,可謂一朝一野」的評論。
不甘寂寞的賽金花,乘著這股熱潮高調出場,頻繁地接待訪客、接受採訪並出席各種招待會,才有後來與胡適、傅斯年、劉半農等著名學者交談應酬的場合。相關的採訪報導及文史資料傾巢而出,但她對大眾最感好奇與瓦德西的關係證詞反覆,有時還對各種蜚短流長盡在不言中,反而令眾人充滿無限遐想。其中,由青年學人商鴻逵與劉半農合力寫成的《賽金花本事》,以及曾繁所著的《賽金花外傳》兩本著作最富盛名,據說當時上海甚至有人發起募捐,延請電影公司籌拍以賽金花為原型人物的影片。
民國25年賽金花身故,生前尚欠數百房租,可謂生無分文。死訊傳出之後各界譁然,街坊、文士爭相籌辦喪禮,墓園由大理石砌成,墓碑撰文更經多人手而尚未定案。不久後,七七事變爆發,許多文人逃離北京,最終竟由當時身為日本鷹犬的潘毓桂為賽金花立碑。他在墓表內稱讚賽金花讓「生民免于荼毒,宮社免於夷蕩」,並附上三石刻同立於墓前,分別為張大千所繪彩雲圖,以及樊增祥的前後《彩雲曲》。1952年陶然亭公園建園時,雖將賽金花之墓遷至郊外公墓,但墓碑及有關石刻則移至公園內的慈悲庵的准提殿展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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