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六世紀歐洲地理大發現與宗教改革交織的浪潮中,一位來自義大利、與教宗方濟各同屬天主教耶穌會的年輕傳教士——利瑪竇,踏上了萬里征途。他不僅將基督信仰帶入遙遠的東方,更以睿智與謙遜打開了中西文化對話的大門。
羅馬天主教教宗方濟各於上月底辭世,這位「人民的教宗」任內不斷打破常規,以捍衛弱勢族群及與傳統保守派對立的「激進領袖」形象著稱。1962→1965年梵蒂岡第二次大公會議之後,羅馬天主教會有了較大改變,不僅開始重視與當代人對話,同時也較過去付諸實際行動參與世界整體性轉化。
耶穌會的體諒、理解與包容
方濟各強調仁慈,對於近年圍繞教會的性倫理與道德問題,並未採取非黑即白「罪」與「非罪」的明確界線,而是更傾向於體諒信徒的處境。除了對特定議題有堅定立場,方濟各鼓勵教會從聚焦於性與墮胎問題的「文化戰爭」之中抽身,將注意力轉移到其他面向,其「異中求同」(例如他曾親晤中華民國佛教會宗教與和平協進會代表團)、強調包容與理解的作法,雖引來保守派的不安與激進派「不夠大膽」的批評,卻讓人清楚見識到他面對與己不同的智慧,不由得想起與他同屬耶穌會、最早深入中國,且成功打進士大夫階層的歐洲傳教士利瑪竇(Matteo Ricci)。
今人或許難以想像,當年的利瑪竇達成了多項不可思議的不可能任務,不過只要造訪位於北京西城區、座落車公莊大街上的「利瑪竇墓園」,或許便能窺知一二。在中國歷史上,外國人要葬於京師極為罕見。利瑪竇於1610年逝世,明朝皇帝破例允許他葬於北京,這在當時具有極大的象徵意義,代表著官方對其人格與貢獻的高度肯定。這塊墓地後來甚至成為天主教傳教士的安葬之地,足見其地位崇高,顯示他不只是傳教士,更是一名傳播智識的文化使者。

他走過的路,打開的門
利瑪竇1552年出生於義大利中部馬切拉塔(Macerata)的一個貴族家庭,自幼聰慧好學,17歲進入羅馬耶穌會學院,師從著名學者克拉維烏斯(Christoph Clavius),精研數學、天文、地理與哲學。1577年,他志願赴遠東傳教,次年啟程,經由葡萄牙殖民地果阿(Goa)進入亞洲。
利瑪竇於1582年由澳門入境,先後居住於肇慶、韶州、南昌、南京等地,期間學習中文、熟讀儒經、與士人對話、並翻譯西書。他穿著儒生衣冠,自稱「西儒」,以博學、謙和的形象獲得許多士人尊敬。尤其在南京,他與李之藻、楊廷筠等人建立深厚關係,這些士人後來成為他能「舉薦入京」的重要橋梁。1601年,他以儒生之姿,帶著自鳴鐘、地球儀、天文儀器及精美畫作北上請求入京,這些被稱為「奇技淫巧」的器物正是打動京城要人的敲門磚。
當時深居內廷、沉迷道教與煉丹的萬曆皇帝,對政務冷淡,但對奇異器物非常感興趣。利瑪竇藉由太監與權臣的關係,成功將西方珍寶呈進內廷,其中又以自鳴鐘及西洋畫讓萬曆皇帝驚嘆不已,因此下令讓利瑪竇可以在北京居留,並可與欽天監等機構交流天文知識。表面上,他敲開的是紫禁城的大門,不過更加難能可貴的是,他成功撼動了中國知識分子與上層社會對西方世界的想像與理解。
天主教在中國
利瑪竇雖然為天主教成功打開中國這扇神祕大門,不過他並非第一位踏入中國領土的天主教傳教士。追溯天主教在中國的重點發展歷程,大致可分為唐、元、明末清初及鴉片戰爭之後四個時期。源自今日敘利亞一帶的「景教」,透過絲綢之路的商貿網絡於唐朝年間進入中國,被認為是最早將基督教義傳入中國的教派,不過因其教義強調基督的神性與人性分開,故在早期基督教歷史中引起爭議,並不被西方教會的主流教義體系所接受,不過,最終卻在東方落地生根。
根據史料,波斯人景教傳教士在635年來到中國,並在當時唐朝首都長安建立了教堂(當時稱為「波斯寺」),此與唐太宗李世民對外來宗教保持開放態度有關,同時奠定了景教此後曾一度流行於全國的輝煌局面,明熹宗年間出土的「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」即為確鑿證據。安史之亂後,唐朝對外來宗教的容忍度降低,景教的傳播才受到抑制而逐漸消失。1249年,教皇派遣方濟各會教士孟高維諾(Giovanni de Montecorvino)經由波斯及印度抵達元朝首都大都(今北京),不僅被認為是首位進入中國的天主教傳教士,也是教廷在中國任命的首位中國主教,在當時中國北方及東部地區取得了一定的傳播,不過他所打下的根基,之後卻隨著元朝覆亡而灰飛煙滅。
明末清初,天主教第三度傳入中國。葡萄牙人在明朝嘉靖年間開始在澳門定居與傳教,但傳教工作並不順利。1578年,耶穌會東方傳教區視察員范禮安(Alessandro Valignano)在澳門檢討傳教失敗的原因,歸結於傳教士對中國語言及文化一知半解,於是先後召來耶穌會傳教士羅明堅(Michele Ruggieri)與利瑪竇來到中國,後者因此成為第一位真正深入中國、成功打入士大夫階層,且為天主教在中國的傳播打下堅實基礎的傳教士。

西學東漸的源頭,化異為同的第一人雖然身為東西方文化交流的橋梁,但利瑪竇一路走來絕非平順。他初抵中國時,朝野上下對外來文化與宗教充滿戒心,他卻極富遠見地選擇了一條與眾不同的路:我不是來毀壞舊信仰的,而是來「與之對話」。相傳有官員問他:「你們國家如此遙遠,來此何意?」他笑道:「來教你們認識天主,也是來學習你們的智慧。」有別於早期殖民地式的灌輸,利瑪竇的中國情結始終立基於「適應政策」(accommodation);他努力學習中文、穿儒服、尊孔子、講禮教,才逐漸贏得士大夫階層的信任,後來更把歐洲的地理、天文、數學、機械等知識介紹到中國,進一步受到深受士大夫與皇室推崇與重視。
這樣的策略,對今日的跨國企業及經理人來說稀鬆平常,但在16世紀,卻是大膽而創新的。他將基督教教義包裹於儒學語境之中,以「格物致知」、「至善之道」來詮釋西方神學,讓不少士大夫驚為天人。精通中文的他,親自撰寫多部漢語著作,如《天主實義》便是以用儒家術語解釋天主教義,促使宗教思想更易被理解與接受,並講解如何修正中國曆法與星象測算,這讓他進入官方學術圈,進一步鞏固在京地位。徐光啟後來更與其他耶穌會士合作,最終促成了中國曆法由「回歸年」改為更精準的「太陽年」計算方式,影響深遠。
儘管利瑪竇成功入京,他並未公開宣講基督教義,而是採取「精英佈道」的策略,藉由與當時的士大夫階層展開廣泛的對話,逐步影響他們的思想;其著作《畸人十篇》,便是他與10位士大夫的對話集。他也持續翻譯與編撰西學著作,同時設立學舍舉辦文化交流會談,打造「學術型教士」的人設,即使以今日眼光看來仍屬新潮且充滿見地。雖然未獲萬曆皇帝親自接見,但利瑪竇多次以皇帝的賞賜與物品供奉等方式,獲得朝廷默許與接納,不僅未曾下令驅逐,死後甚至還獲准安葬北京,以當時在中國的外國人及傳教士來說,實是前無古人的至高無上光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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